本文作者:访客

改编《红楼梦》,他凭什么有新意?

访客 2025-06-20 14:08:48 8402
改编《红楼梦》,他凭什么有新意?摘要: 舞台剧导演如何定义自己心中的《红楼梦》?林奕华心里一直有句话:“能用原始语言读小说并不稀奇,只有当这部小说是《红楼梦》,我才会为此事自豪。”“原始”不仅指无须翻译,更意味着书里讲的...

改编《红楼梦》,他凭什么有新意?

舞台剧导演如何定义自己心中的《红楼梦》?林奕华心里一直有句话:“能用原始语言读小说并不稀奇,只有当这部小说是《红楼梦》,我才会为此事自豪。”“原始”不仅指无须翻译,更意味着书里讲的故事都与他的切身经历相关。

林奕华成长在一个女性众多的大家庭里,这构成了他贾宝玉般的成长背景和经历。他阅读《红楼梦》时感到没有难度且似曾相识,仿佛这部书就是为他而作的。
成为舞台剧导演后,他用《贾宝玉》《红楼梦》《宝玉,你好》等作品诉说着他与这部书的故事,以及它带给他的影响和思考。于他而言,这是一部青春之书,是个体记忆的印证,是人生的比喻,是创作的宇宙,值得持续探索,永无尽头。

改编《红楼梦》,他凭什么有新意?

青春之书

林奕华生于1959年,是第一代看电视长大的中国香港人。在产能不足的行业发展初期,老片和新片构成了一个电视里的平行宇宙,由《红楼梦》改编的古装版和时装版影视作品,同时铺陈在他面前。
1973年,读初三的林奕华被家人从香港送到中国台湾,在一所男子中学念书。假日,他应邀到一位高三学长家短住。学长有弟妹一双,一家五口居住的三层独栋小楼由学长的建筑师父亲设计。不久后,林奕华带着这段“投靠别人”的记忆回到香港。
在那个荷尔蒙萌发的人生阶段,他总觉得嘴里痒痒的,迫切地想要把什么东西放进去,吃出味道来。家里那部简体字版的《红楼梦》被他拿起、咀嚼,他尝出了生命的况味。
林奕华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家里会有这样一部书。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翻开书后跳过了前尘往事,直接从林黛玉进府开始看,且只看有宝黛的部分。当他不由自主地与之共情,这部小说便成了他的“青春之书”。
少年林奕华对林黛玉的共情,更多源自相似的寄人篱下、被女性包围的经历。
对贾宝玉,他的共情则更强烈。林奕华的母亲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以及很多个姐姐和妹妹,家里女性比例极高;林奕华的祖父母去世较早,所以林奕华的父亲由姐姐们带大。说林奕华是在脂粉堆里“出生”的也不为过,如同贾宝玉在大观园里那样。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天选,”林奕华回忆道,“全部因素加在一块儿,变成既是我的背景,又是我的经历,所以我拿起这部书的时候感觉一点难度都没有,觉得它就是为我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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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红楼梦》剧照。(图/由被访者提供)
回首往事,林奕华觉得,《红楼梦》里的很多人物关系,都能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找到对照。
林奕华是家中长子,姑姑们宠他,将他接到位于香港岛半山的宅子里照护。姑姑们当中有法国化妆品品牌的代理,跟她们在一起,他有种“自己是所谓的贵族”的感觉。
母亲这边却是另一种境况:林奕华外公家显赫一时,外婆是多位姨太太中的一房,所以同一屋檐下的女性们并非亲姊妹,“这些家族的渊源导致她们对于自己的身份地位有不一样的自我认知”。
外公家家道中落后,外婆带母亲和阿姨们住在九龙旺角。林奕华的童年便由一周在旺角、一周在半山的日子交织而成。
1967年,姑姑们觉得九龙不安全,暂停了林奕华的学业,将他接到半山。在那个俯瞰总督府(今香港礼宾府)的宅子里,他每每从露台向外望,都能看到海天之间的维多利亚港。回到屋里,等待他的是琼瑶小说、欧美电影和邵氏电影。
阿姨们则非常严格,每次见面都会督促他学习。“因为我的阿姨们是一定要出头的,一定要读书的,一定要很快出来工作的,她们是要生存的。可是我的姑姑们跟明星打麻将,交男朋友,或许到最后还能嫁到很好的人家。”
这不就是所谓的园里园外的感觉吗?“后来我看这小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阿姨们不像宝玉的姐妹,比较像宝玉身边的丫鬟,我的姑姑们就比较像宝玉旁边的那些姐妹。”在这些女性身上,林奕华看到了不同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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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红楼梦》剧照)
“我长大了之后才一点点明白,秦可卿跟王熙凤是什么关系、二尤是什么关系。看这些女性的命运的细节之前,我最主要是看被照顾者跟照顾者之间的关系。”

因缘际会

时间来到20世纪80年代,林奕华已是戏剧行业的“园中人”。1986年,他参与了香港剧团“进念·二十面体”舞台剧《石头记》的创作。
也许因为这部戏的创作初衷并非要呈现原著的人物关系和情节,而是要探讨当中蕴藏的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议题,林奕华重看《红楼梦》时没有投入太多感情,而是“把它当成一个课本,为了考试要补习”,第一次完整阅读了这部小说。
多年后,林奕华成长为一名颇有声望的创作者。他的舞台剧更多源自某次巧合,抑或核心主创的一个设想。
“我(的创作)完全建立在机缘上面。”林奕华这样解读自己的创作惯性,“老实说,人类的历史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觉得非常疲惫,因为有太多重复的事情了,但是《红楼梦》会让我们一直想一些新的问题出来。所以遇到不同的时间点、所谓的机缘,遇到不同的人,这些对我来讲都是新的问题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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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红楼梦》剧照。(图/由被访者提供)
林奕华想到的问题,以成长记忆为草稿。当他以戏剧为名跟《红楼梦》发生关系,就等同于在他的记忆上面再写记忆。
2009年执导舞台剧《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时,林奕华联想到《红楼梦》里最打动他的“似曾相识”的概念。
“这个事情其实在我们的文学里面是有的,因为不只是林黛玉跟贾宝玉似曾相识,而且是读者们对《红楼梦》里面所有人物应该有的一个概念,以至于今天我做很多事情都是带着‘似曾相识’的概念来进行的。”
林奕华用宝黛初遇的形式,设计了两位主角相遇的桥段。然而,饰演这两个角色的其中一位演员在国外长大,对《红楼梦》一无所知。林奕华向她解释为什么要演那段戏,怎料故事只讲了个开头,对方便红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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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舞剧《红楼梦》在上海上演。(图/视觉中国)
“我眼睛也红了,然后她就说,我们来做《红楼梦》。”林奕华永远记得那个瞬间,“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和我表达对这部书的好奇,而且是带着一种那么想明白自己是什么的初衷。”
当时,林奕华在这位演员身上看到了贾宝玉的影子,于是决定做一部《贾宝玉》。带着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再读原著,他发现很多以前不跟自己“打招呼”的人物和桥段,这一次都跟他“打招呼”了。
彼时,林奕华已改编过四大名著里的三部作品。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改编《红楼梦》,只是不知道会是何时直到2013年,因机缘拉开了舞台剧《红楼梦》的创作序幕,他和戏剧构作徐砚美首次合作,一道走进了大观园这座“糖果屋”。
“我们真的好像两个小孩一样,发现当中有非常多的压抑,非常多的权力关系,所以我们开心得不得了。”
这次阅读让林奕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解:这不是贾宝玉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他和王熙凤两个人的。“两条线打开了《红楼梦》里面的两个完全不同的、很有趣的因果关系,从性别的角度,也从性格的角度来谈中国人。”
在林奕华看来,这部作品建立在“二元”这一东方哲学理念之上。“有青春就会有衰败,有富贵就可能也会有贫贱,由盛到衰,由美到丑,诸如此类全部被涵盖在《红楼梦》里。有趣的地方是,它不是在告诉你这个世界就只有两个极端,(它描绘的)有点像我们现在的现实。”
《红楼梦》恰似一条通往现实的捷径,让人更好地理解哲学、宗教,并不只是宗教的规范,而或许是宗教的轨迹,从而使人明白一切“存在”之下都有一个自然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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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红楼梦》剧照)
“如果你能够充分而深入地去理解它的话,它还是有很多空间让我们去发现的。”林奕华之所以领悟到贾宝玉、王熙凤之间的二元关系和两人的相似之处,正是在《红楼梦》打开的新空间里受到了启发。
在曹雪芹身后的世界,这层关系让许多人感到似曾相识——林奕华这样相信着

戏在别处


大多数作品因作者的表达欲而起,林奕华也有表达的欲望和表达的东西。“我做戏剧其实一直都认为,戏剧的形式已包含一定的信息,不需要在戏里面另外再讲。我选择了用这个形式,就已经讲了(这些信息),但是(要理解)这个就要考验观众。”
做《贾宝玉》时,林奕华交给演员一项任务:贾宝玉重回人间后遇到的事情,必须全部跟原著相反,“例如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眼前人是黛玉不是宝钗,但我们却安排宝玉以‘改变’维持‘不变’,他劝退了黛玉,说他们都要经历痛苦的过程,才能够回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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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红楼梦》剧照)
做舞台剧《红楼梦》时,林奕华看了很多自己喜欢的舞台设计师的作品,试图找寻一个舞台的情境。公演后,许多观众对舞台上的多重空间印象深刻。可是,现在的他对当初的自己不甚满意,假如重来一次,他或许会选择一种更平实、更简洁的设计。
“可能也跟我逐渐对权力这个问题有一些不同的思考有关,我不觉得导演是权力的终结者,不管他把这个权力给观众,还是把这个权力留给自己。我觉得所有东西都应该是共融为一体的。”林奕华说,知易行难,对于共融这件事,他还在摸索与学习当中。
这两部戏,林奕华都采用了性转形式。在当前这个时代背景下,他这样阐释性转的用意:“我们的现实当中是阴阳不调的,阴性的力量还相对弱势。所以我觉得,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
2021年公演的《宝玉,你好》则一反前两次改编的群戏形式,仅有两位男演员。这部戏缘起于2015年,《贾宝玉》的动作导演伍宇烈向林奕华提议,做一部贾宝玉的独角戏。
2019年,舞台剧《红楼梦》的主演王宏元应林奕华和伍宇烈之邀,担纲《宝玉,你好》的唯一主演。然而,他此后多次因新冠疫情而无法外出,既感到承受不了,又舍不得放弃这部作品。
林奕华当机立断,让儿时练过芭蕾舞的伍宇烈出演舞台上的贾宝玉,王宏元的表演则以视频形式投影在舞台的屏幕上,营造出宝玉跟贾宝玉见面时的情境。
这些不同的形式之于林奕华是一个视角,能帮助观众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一出戏、一个故事、一件事,并且提供一个可以让人不断改换角度的空间。这样一来,观众看到的就不会是“平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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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红楼梦》剧照)
正因如此,林奕华始终对新的戏剧形式、舞台形式抱有探索欲。他尽量安排表演区不只集中在舞台中央,也不会把“再现”视为或等同于“真实”。创新总是伴随风险或者不确定性。他所喜爱的或使用过的一些形式并不为所有人接受,例如《贾宝玉》的情节反转。
但林奕华说:“剧场应该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去感受在现实里面感受不到的自己的地方。《贾宝玉》让观众看了之后想不通,但觉得真的好看,那这个东西就先在他的意识里面播下了种子,等他23岁、33岁、43岁的时候,他可能才会想起来这趟旅程是关于什么的。”

永续之书

除了形式,道具也在林奕华的“红楼”舞台剧里发挥重要作用,并让这部古典小说照进我们所处的现实。例如,舞台剧《红楼梦》里有信用卡、手机等道具,在他眼中,这些跟消费、科技有关的东西都可以用来讲权力。
“现在你走进一家书店,走进一家时装店,如果你没有手机支付,也没有信用卡可以刷的话,你就只能看了。所以你怎么自处?我觉得,这个东西也可以让年轻人产生无限的焦虑。”
乐器和音乐也是林奕华舞台剧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将其看作讲故事的角色。
《贾宝玉》和舞台剧《红楼梦》里都诞生了很多动人的原创歌曲,后者的主题曲《似曾》更是由林奕华亲自作词。创作这首歌前,他先同合作伙伴确定了演唱者韦礼安,然后开始思考怎么写。
“我突然之间想到《红楼梦》第十五回,贾宝玉跟王熙凤去为秦可卿送葬,两个人经过一个小村庄,看到一个农户家里有台织布机,然后来了一个叫二丫头的村姑,对他们一点都不客气,眼里根本没有贾宝玉,反而是宝玉看见了二丫头。”
这段情节勾起林奕华的回忆:有一年他在日本旅行,在开往机场的早班列车上看到一个让他心动的人倚窗而坐,被晨光亲吻着。他当时想,自己跟对方的缘分应该就止于这几米之间了。然而下了车,快走到机时,他听到有人用日语喊“等一下”。
“我回头,看到冲着我来的正是那人,手上拿着一张我掉在地上的车票,想把它还给我。”这段往事犹如《红楼梦》“似曾相识”的概念和二元关系的一种印证,被林奕华化作了《似曾》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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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韦礼安演唱《似曾》。创作这首歌前,林奕华先同合作伙伴确定了演唱者为韦礼安,然后才开始思考怎么写。(图/由被访者提供)
“我要讲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接受了生命的一种因果,我一直都在重复我这个人的一生,所以我突然之间会有一个下意识(的念头),(觉得)我是来过的。不过每一次在重复我一生的时候,我可能都会有一个不同的剧本,但是那些去过的地方是一样的。”
接下来,林奕华打算请林嘉欣出演他的舞台剧。“我本来要做的《石头记》,是演绎女娲怎样做那些石头,从女娲的角度去开发一个《红楼梦》,而嘉欣非常喜欢做陶瓷,所以很合适。”
通过舞台剧和《红楼梦》打了十几年交道,这部作品对林奕华而言早已不只是一部书,它更像一个宇宙,一个没有改编尽头的宇宙,“因为里面有太多东西可以印证,(揭示出)我们现在那些问题的因果关系”。
他说:“这部书是讲不完的,但愿年轻人会持续对它有兴趣。”他会继续发展自己跟原著作者的关系,用他读到的东西印证新的关系,再把印证变成自己的人生经历。也许有一天,这部书给他的东西,会成为下一次创作的养分。
不过,林奕华可以预料,在改编《红楼梦》这件事上,他一定会有遗憾,因为一个人的时间太有限了,能在名著里找到印证的人生经验又太多了。所以,他永远无法,也不会跟《红楼梦》告别,正所谓永续“红楼”,他和这部作品的终极对话仍在继续。
记者 | 洞照编辑 | L运营 | 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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