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限的篇幅内,体现出历史的一角。
“为什么你总围绕历史小人物来写,而不是写大人物?”一位10岁的小读者用稚嫩的声音向作家马伯庸提问。
“因为我自己也是小人物,我们读者大部分也是小人物。”马伯庸笑着答道。
近日,马伯庸带着新书《食南之徒》亮相2024南国书香节,举行新书分享会暨读者见面会。
《食南之徒》是继《长安的荔枝》之后,马伯庸创作的又一部聚焦古代岭南地理与风物的历史小说,不过故事背景从唐朝移到了更早的汉朝。该书以两千年前的南越国为写作背景,讲述了一位吃货大汉使者唐蒙,前往食材丰富的南越国,因偶遇了一味名为枸酱的美食,最后竟改变了当时中华版图地理认知的故事。
该书的主角唐蒙,依旧是马伯庸从史书缝隙中抠出来的“小人物”。围绕小人物,以小见大,是马伯庸一贯的创作风格。
“我当了十年的上班族,看到历史记载会不由自主地焦虑,这活摊到我身上会怎么办?‘一骑红尘妃子笑’整个过程要怎么落实下去?朱棣迁都这么大的工程是谁负责?”马伯庸说,这是一种“人性的滤镜”。
在他看来,只有了解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了解每一个具体的人所承受的痛苦,所怀有的愿景,才能够理解一个时代。
马伯庸的每一本书,都侧重于历史的一个方面,地理、空间、时间、税收……而这次是美食。
马伯庸认为,聚焦于美食的《食南之徒》是最有“松弛感”的一本书,“主角没有那么苦大仇深,是一个一心想吃喝玩乐的‘小胖子’,其实也有点我本人的原型。”
马伯庸“爱吃”,写起美食更是得心应手。从写《长安的荔枝》时,向岭南果农请教种植技术,到《食南之徒》让南越王博物院的馆藏烹饪器具一一跃然纸上。
从口腹之欲到创作灵感,中间桥梁是马伯庸对新鲜事物难以遏制的好奇心,以及对美食背后的时代性的严谨。
但聚焦美食绝不意味着只有美食。时代周报记者对话马伯庸,聊聊创作《食南之徒》背后的故事。
马伯庸,受访者供图
在有限的篇幅内体现历史的一角
问:写《食南之徒》时,你搜集了很多资料,对广东的岭南文化有很多了解,你对岭南文化有何评价和印象?
马伯庸:其实我对岭南文化的关注非常早,很多人不知道,我还曾经当过一阵广州花都人,户口在花都。因为我父亲参与过新白云机场的建设,所以我也在广东待过很长时间,对广东有非常好的印象,因为好吃的特别多。
到现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对历史、社会的理解,也认识了很多广东的朋友。不敢说对岭南文化有多深的了解,但是我对岭南文化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是来源于对文化的熟悉,也是来源于这种对岭南风俗习惯的认可。所以我觉得每次回到广东都像是回家一样。
8月18日,马伯庸亮相南国书香节主会场,时代周报记者王莹岭摄
问:对你的创作来说,《食南之徒》意味着什么?
马伯庸:用一个最流行的词,我觉得《食南之徒》对我来说就是松弛感很强的一本书。
原来写书,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写一些家国大义、写一些历史的大进程,但《食南之徒》这本书,一方面我把视角放在美食方面,这本身就是我特别喜欢的题材。
另外一方面,本书的主角也是难得的不那么“苦大仇深”,是一个一心就想吃喝玩乐的“小胖子”,其实有点我的本人的原型,所以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比较松弛、放松。
问:你说以美食为切口会比较有松弛感,但是这本书背后的历史底色还是比较厚重的,情节也非常风云诡谲,有很大的反差感,要创造这种反差感,会不会给你的创作带来难度?
马伯庸:我觉得不会有难度,因为美食它很难作为一个单独的主题。想一想古今中外所有关于食物的主题写作,实际上最后都不是单纯只和食物有关,一定在食物背后有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日本漫画《深夜食堂》,我也很喜欢, 它每一次就讲一道小菜,但其实它讲的不只是小菜,而是这些小菜背后,都市人的情绪和他们的悲欢离合。
所以我觉得如果要写美食题材,背后一定要赋予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才能把美食凸显出来。就像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吃相反的味道,先吃咸的再吃甜的,才能感觉到更加甘甜,反差感是一定必要的。
问:在《食南之徒》的后记中,你谈到,地理对历史进程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这会不会也影响着你的写作?
马伯庸:会有影响。以前我们会把历史单独分成一个学科,比如上学的时候会有历史课。实际上,我觉得历史是很多门类的复合,包括地理、人文、文学、军事、政治等等。种种学科综合交叉在一起就是历史,其实历史就是人类社会本身,它表达的是人类社会的演化进程。
我的每一本书,都会侧重于历史的某一个方面,要么是地理,要么是空间,或者是时间、美食、税收等等。我觉得我的笔力有限,能够在有限的篇幅内,体现出历史的一角,引起大家对历史的兴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比如很多《食南之徒》的读者会带着这本书,跑到广州南越王博物院参观,这是我最喜欢看到的。线上线下能有连接,让读者能通过虚构故事进入真实的历史中,并且喜欢上历史的一部分,我觉得这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南越王博物院馆藏的青铜烤炉,在《食南之徒》中曾多次出现,图源:南越王博物院
用普通人的滤镜,看见“一骑红尘”
问:你很多作品都是在历史的缝隙里面去找一些小人物,是怎样以小见大,并且在史书的细节里面看到这些人物的情绪的?
马伯庸:我觉得创作的时候,要带着一种人性的滤镜,或者一种普通人的人性滤镜。
比如,我们很熟悉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一般会关注到杨贵妃吃荔枝上,但是如果戴上普通人的滤镜去看,关注前面四个字“一骑红尘”,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底是谁把荔枝送来的,他送荔枝的时候需要花哪些功夫,吃了哪些苦,走什么路线,花了多少钱……
如果带着这种思维,那么历史上很多事件,都会有一个全新的角度。我们不再关心这件事情谁能够享受到,而是关心这件事情谁来做。
其实在社会上,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都是“社畜”,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生存状况,能在历史中找到和我们际遇相同的人,就会产生很多共鸣。
问:你在史学史料研究基础上进行文学创作,是如何平衡史料的客观性跟文学创作性之间的关系的?
马伯庸:首先,我觉得我们要充分尊重历史的真实性,如果是历史上明确记载的,就尽量不要改变它,要尊重历史的发展进程以及对具体细节的把握。
比如写《食南之徒》的时候,在西汉初年当时还没有通西域,很多的食材我是不能用的,很多烹饪方式也尚不存在,我不能愣说他们发明了炒菜,因为当时还没有“炒”这个概念。
从创作角度来说,还是会有一些虚构,但这种虚构也不是凭空杜撰,而是要遵循历史的逻辑性。也就是说,一件事情可能没有发生过,但在当时的条件之下,以这个历史人物的身份、性格、当时的局势,他可能会做出某种举动。这种举动可能并没有真实发生过,但是读者读起来不会觉得违和或者突兀。
问:《长安的荔枝》和《食南之徒》都要改编成电视剧了,你会不会关注自己作品电视剧改编的热度?会不会根据观众的喜好改变自己的创作方向?
马伯庸:这个不会。改编是在创作后面的事情,我写的时候不会考虑方不方便改,或者说容不容易变成电影或者电视剧。因为文字和影视作品的表达逻辑不一样,很难兼顾两者,我的责任就是在文学的框架之内,把一个故事写得足够精彩、足够感人。影视就交给专业团队去改编,这个就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了。
长安的荔枝电视剧海报,图源网络
问:聊到《长安的荔枝》,好像从这本书开始,你的作品就和以往不太一样了,它的题材不大,但是却能凸显出一些比较大的时代议题,这是不是写作成熟的表现?
马伯庸:《长安的荔枝》是比较特别的一本书,因为写这整本书7万字,我只花了11天,可以说是进入到一种难得的心流状态,整个人浑然忘我、废寝忘食,一口气就在电脑上写,脑子里喷出来的要比手打字还要快,这在我整个创作生涯中,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但是说是用11天写的,实际上更像是用了11年写的。
在这之前的11年里,我会时刻关注唐代的风土人情,关注五岭地区的山川地貌,每次来广东吃荔枝的时候,我会请教一些果农荔枝的种植方式。这种十几年的日积月累可能没有目的性,只是单纯的好奇,但是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迸发开,最后就变成了《长安的荔枝》这样作品。
所以我觉得,与其说这是我成熟之作,更应该说是厚积薄发之作。另外,本身我也当过10年的上班族,所以对我来说,写“社畜”也是最得心应手的。
问:你的书里总透着一种中国人的审美方向,对于中式美学你是怎么理解的?
马伯庸:我觉得中式美学更多是一种哲学。在同一个世界观下,我们该做哪样的选择,该怎样坚守自己的内心,我们人生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我觉得把这些事情想通了,才能够再往上扩展,拓展到美学、人生哲学。
我觉得中式美学的核心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因为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比如金庸先生的十几部作品,除了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牺牲在襄阳之外,其他的人包括袁崇焕、杨过、张无忌、韦小宝等等,无一例外最后都是远遁江湖,隐居而归,这就是一种典型的中式美学,这种美学并不是视觉上的,而是一种哲学上的。
问:你觉得历史小说对于大众形成正确的历史观会有影响吗?
马伯庸:这个责任太重了,这不是历史小说的责任。
比如《三国演义》,可以说是对《三国志》极大的扭曲和改编,但是从《三国演义》诞生到现在已经几百年了,中国人的历史观非但没有被它改变,反而是增加了文艺上的繁荣程度,还因此成为了四大名著之一。
所以我觉得历史小说的责任不在于给大家树立一个正确的历史观,而是引导读者对中华文化产生兴趣,愿意去深入挖掘、深入钻研。
比如当年有读者读了《长安十二时辰》之后,他很喜欢,就专门报考了西安的学校,花所有的业余时间在整个西安城到处溜达、调研。四年以后,我再一次碰到他,我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专业的唐史、西安城建史的专家,比我知道的还多。我就特别欣慰,如果一个读者能够通过一本书,进入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让他了解更深刻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历史小说的意义。
写作无法规划,常常“为了一碟醋去包饺子”
问:最近在筹划什么新作品,有新的创作方向吗?
马伯庸:创作方向现在有很多,每次我都会有大概十几个选题同时做调研,哪一个调研的进度比较成熟,我的思考比较完整,我就开始动笔写。现在这个阶段还处于前期的调研,去各地参观名胜古迹,看看风土人情,最关键的是打着调研的旗号去各地再吃点当地美食。
问:怎样算是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动笔了?
马伯庸: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开始”的节点,有时候我会先写一个开头,放个两三年,忽然有灵感了,就开始写。
写作的灵感,用美食来比喻的话,就是“为了这碟醋去包的饺子”。往往有时候就是一句话、一个场景、一个角色或者一闪而过的动作,会让我忽然兴奋,觉得可以先写出来,再慢慢把它拓展成一个情节,再拓展成一个故事,再反复修改,把它打磨成一个完整的文学作品。
所以写作是没有办法规划的,没有办法像生产线一样,严丝合缝的、按部就班的生产出来,它还是要靠一种冲动。
问:虽然是靠冲动,但是你写作的节奏、出新书的频率还是很有规划性的,这跟你的职场经历有关吗?
马伯庸:跟职场没关系,可能跟我好奇心有关系。对不懂的领域,我一直以来还是保持着愿意探索的好奇心。
我有一个习惯,每次出去旅游的时候,我会在高铁上或者汽车上打开手机,打开电子地图,看周围的地名。有一些很特别的地名,背后往往都有故事,如果愿意深入搜索和挖掘,整个旅途都不会觉得无聊,会觉得很有趣,而且也会从中得到一些好的写作素材。
正因为我的这种好奇心,每次出去都能找到一些好素材,我手里不缺灵感也不缺题目,写好一本书之后,下一本书随时可以开始。
问:你曾谈过“八面受敌”读书法,可以再具体解释一下吗?对于青少年而言,有哪些读书的建议呢?
马伯庸:八面受敌读书法,苏轼说得非常清楚,他说“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
就是说,书本就像是海里的宝藏太多了,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把无限的书都读完,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但得其所欲求”。我们自己要想好,在书里要读到什么,在看书之前给自己设定好,要解决什么问题、要获得哪些知识,翻开书本的时候就可以有的放矢,迅速找到关键,把它吸收过来。这是一种功利性的读书法,目的性很强,但是我觉得对于学习来说,这个方法非常有效。
其实我就是这样,我经常会读一些晦涩枯燥的史料,很多人问我,你怎么能读得下去?我平时也读不下去,但是因为我要写小说,目的性就非常明确。当我带着写故事的目的去看史料,一些无聊的数据里就会藏着大量有趣的东西。
比如在写《食南之徒》的时候,我看到关于先秦时代食物的研究会他会挖掘当年的墓葬,在墓葬里有一点剩的食物,竟然在南方找到了蛇的骨头,但是北方就完全没有,说明南方人当时吃蛇,北方人不吃。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化验报告,但是我看到之后就立刻脑补出来,我们完全可以写一个北方人跑到南方来,忽然发现他们竟然吃蛇,吓得够呛,最后经过一系列戏剧冲突,认可这一食物的故事,这就是“八面受敌”读书法的精髓。
至于青少年的读书,我觉得现在读书不是问题,因为现在买书很方便,还有各种各样的知识平台,关键在于愿不愿意去读,这是需要父母花时间去引导他们的。我觉得最简单的一点是,父母自己要看书,在家里拿着手机玩游戏的父母不可能培养出一个爱读书的孩子。
问:最近你在看什么书,有没有推荐的书目?
马伯庸:我最近在读《大萧条的孩子们》,是一个美国社会学者写的书,讲的是美国经过镀金时代之后,到了20年代正好进入大萧条的时期,作者在这一时期做了社会调查,调查了美国奥克兰的100多个家庭的孩子。
这些孩子出生于镀金时代,锦衣玉食,在他们成长期间却面临着大萧条的遭遇,父母也面临着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那么这些孩子出现了哪些遭遇,他们的心理状况有哪些变化,最后他们是如何克服并且走出这一个萧条时期的?这是一个社会调查,虽然有点晦涩,但还是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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